罹難前最後身影 林克孝遇沙韻顯靈帶路
  • 報導/戴志揚 攝影/楊彩成、韋文豪提供、《哈卡巴里斯》記錄片資料、緒虎製作公司袁緒虎導演提供 編輯/

一生寄情山林的台新金控總經理林克孝墜崖身亡,讓等同於他第二個家的武塔部落陷入愁雲慘霧。林克孝生前曾說,「我為了沙韻傳奇走入這山區,卻被山、水、人與物重塑與改造了。」確實,從一位金融圈名人,到獲得南澳泰雅認同,林克孝用生命代價完成一樁心願,成為他一生嚮往的真正泰雅獵人。
本刊專訪陪林克孝走最後一段山路的泰雅獵人,他們難掩哀痛地說,林克孝為泰雅族而走的尋根之旅,已到最後階段,走完這段旅程,他準備再寫一本書,記錄泰雅族百年前翻越中央山脈的遷徙壯舉,很遺憾就差最後一段行程未能完成。
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七日,十七歲的泰雅少女沙韻.哈勇,從宜蘭南澳深山家鄉流興社,頂著風雨,奉命替一名即將接受徵召入伍的日本警察背負行李下山,就在抵達南澳不遠處的南澳南溪上的獨木橋上,沙韻不幸落水失去蹤影。
多年後,沙韻的故事躍為音符,化成〈月光小夜曲〉,半個世紀後傳入鍾情山林的青年林克孝耳中,成為他一生尋尋覓覓的動力與靈感。誠如林克孝所言:「這一切,都從月光開始。」

探訪古道,百年第一人

當揭開月光就是沙韻的化身後,月光就指引著林克孝走入南澳。九十一年五月的某一天,或許是沙韻無形中的指引,林克孝偶然來到沙韻落水處,「我想,我該脫離紙上作業了,我們到流興社去,幫沙韻走回家,去走這一條沙韻生命終點之日所走的一段路。」
「林大哥是個不停的和文獻對話的人。」陪同林克孝走完人生最後一途,就如林克孝親弟弟的泰雅獵人韋文豪,抿著嘴角泛著淚光,強忍悲痛地形容。
「林大哥本身的登山技術絕對是專家級的,事前一定會做好十足的功課,就像這次走的古道,就是日本探勘文獻上記載,百餘年來無人實地走過的一條泰雅族遷徙古道。上一次有人走,是百餘年前日本要求南澳的泰雅人,帶領日本軍警,從此條古道前進到花蓮,準備與太魯閣的泰雅人作戰,之後就沒人走過,所以他是百年來第一人。」
「林大哥在行前說,這次走完後,就準備寫一本書,寫一本幫泰雅族人尋根的書。這麼多年來,他很想了解泰雅族人;從日月潭翻越中央山脈遷徙到南澳的路線,就是要尋根,所以這次的探勘就是要做一個endding。」
韋文豪緩緩地說,「林大哥很重視這次探勘,行前不但收集了所有日本文獻及地圖,還費心請人翻譯當時日軍記載的路程及時間。但是他也擔心百年來地形地貌,可能因天災與史料會有出入,還特別搭直升機進行空拍確認,認真謹慎的態度,一般人絕對做不到。」

「吾乃常山趙子龍也!」這句始終掛在林克孝嘴的一句話,展現捨我其誰的霸氣,誠如林克孝自述,惟有趙子龍能讓所有英雄佩服嘆息,因此在山上不管遇上任何險況,他都堅持親身一試;除了幻想其中豪氣外,背後的悲壯更為重要。

三度救命,永遠的感激
「林大哥當天其實可以避開危險,我們經過束穗山後,發現前方有山崩受阻,準備先折返到比亞豪社時,卻又遇到另一處大崩壁。原本我們打算高攀過去,或返回四季部落,但林大哥卻說,做事要遇到挫折才會成長,但如果連挫折都不敢面對,什麼事都做不了。於是他決定要親自面對艱險嘗試,事情就這樣發生了。」短短幾句話,韋文豪說得斷斷續續,難掩心中的掙扎。
林克孝從小愛山,曾經在三次豋山過程中遇到險境;很巧地,都是泰雅族人解救他的危機。三次死裡逃生的經驗,讓林克孝說:「這些經驗深深植入我對泰雅們,乃至所有原住民一種永遠的感激,甚至虧欠。」
很多人心中都有個疑問,林克孝為何如此鍾情泰雅與南澳?泰雅少女沙韻只是個引線,多年後,林克孝心中藏有一個祕密,只有幾位他視為兄弟般親近的南澳朋友知道。
其實,沙韻當年根本沒死。林克孝來到南澳前完全不知道這個祕密。他第一次走進武塔部落,就像一切都安排好似的,六神無主的他,遇到一位坐在家門口的婦女,替他指引了「沙韻之路」的源頭。
後續幾年,林克孝帶著妻子,走完三次「沙韻之路」,不但愈走愈有感觸,更讓他興起為南澳泰雅遷徙路線尋根的念頭。這麼多年來,他試圖串連每一條不同族群及不同部落,想要將遭打散的蜘蛛網,從新修補成完整的尋根之路。
南澳山區原始險峻,林克孝多次險些遇難,但每次在最艱險時總會遇到泰雅獵人協助脫險,甚至得到更多古道資訊。他第一次到老武塔遇到的獵人,就是韋文豪的父親 Miso;村中遇到的婦女,就是Miso的老婆;而韋文豪,則是替父親陪伴他一起登山的摯友,難道這不是祖靈刻意安排好的緣分嗎?林克孝深信不疑。
危急時刻,沙韻來帶路

林克孝經常告訴友人,「我們都算是專家級的登山高手,但是在黑夜中從來不趕路。泰雅獵人沒有裝備,卻依然在黑夜中健步如飛地穿梭狩獵,我一定要好好了解學習。我的生命是泰雅給的,我也會盡我所能地奉獻給泰雅。」

林克孝對南澳的愛,他自己也無法解釋,但他卻經常說,「我在深山暗夜趕路時,可以感受到泰雅祖靈對我的接受與庇祐。」但他的友人卻說,主要關鍵點還是沙韻。
有一次,一位部落老獵人在深夜與林克孝把酒言歡之際,說出自己保守一輩子祕密,就是沙韻未死的真相,以及後來發展。這個原本他已經不再關注的故事,竟有了真實的結果,而且近在眼前,讓他既震驚且無法置信。
原來,沙韻當時被水沖到南澳溪出海口,被老獵人的父親救起,但是擔心日本人得知此事,就將沙韻安置在南澳深山。日軍撤退後,原本老獵人要將沙韻接下山,但卻因她曾被日軍英雄化,當時正好發生二二八事件,老獵人的父親惟恐出事,只好要求她留在山上。據說,直到民國五十年左右,沙韻突然在山上失蹤,從此就再也沒人看過她。
幾年後,林克孝跟友人也說了個祕密,當他知道沙韻沒死後,有一次帶著妻子從老武塔下山途中,不知為何連犯三個錯誤,在黑夜中迷途。危急之際,神奇的事發生了,他當時突然心愈來愈平靜,似乎看到一個老婦人在前面唱歌帶領他們倆。
林克孝形容,「老婦人慈眉善目,穿著古典,行動緩慢,唱著歌和我保持距離,背對我的影子幾乎是透明的。但她的五官對著我,當影子愈來愈清晰時卻突然停下,飄忽凝固成一個黑色物體,當我追上他模糊的影子,停車場竟然到了。」
其實這位泰雅老媽媽,南澳當地許多獵人及登山客都遇到過,真的救了不少人;而她也是沙韻在武塔山上終老後才出現,因此南澳人相信她就是沙韻的靈魂。或許林克孝親身遇見沙韻,或是要報答救命之恩,南澳才成為他第二個家。

融入地方,半個南澳人

林克孝根據日本文獻發現,曾經雄踞在南澳山區的泰雅,自稱是Klesan(攀爬翻越),他們的祖先從現今的南投仁愛鄉翻越南湖大山過來。林克孝在這短短的七年間,甚至以自己是半個Klesan為傲;但是他自嘲,因為體力太差,只能算四分之一。
但南澳的泰雅族人早已視他為族人。在南澳人眼中,林克孝就是自己的哥哥和弟弟。武塔國小校長曹天民,指著校園後方的簡易盥洗室說,「他每次下山後,就在這簡單沖個澡,然後和大家一起吃個便飯就趕回台北;如果有時間,會順便過一夜,和村民共同喝酒聊天。」
曹天民和韋文豪為了讓記者了解林克孝的樸實,帶著記者前往沙韻橋不遠處,一間不起眼的鐵皮小工寮,旁邊還養著一池吳郭魚,加上一個搖搖欲墜的拼板木桌放置在院子,「這就是林大哥下山後常來吃飯的地方,我們釣個幾條魚烤,炒個山菜,就是他認為最豐盛的一餐。」

多年來,林克孝在南澳,固定投宿的地方就是韋文豪的家,一個小到不行的房間;不單只有他,連老婆及孩子一起來時,也都擠在這個房間過夜。韋家對他來說,就是南澳最高級的五星飯店。
「林大哥說,既然要了解泰雅,就要完全過泰雅的生活。」林克孝在書中說到,「豐富的山產是我和泰雅對話的開始,與往後理想的行動。」
「林大哥真的什麼都吃,飛鼠、醃豬肉,連生的山豬肝也照樣下肚。有時候,連我們都懷疑到底他是原住民,還是我們是原住民?」
「我們深夜去打獵,放陷阱,他也會跟著一起去,但他只是學習。他常常說,以前原住民一個部落就有幾百人打獵,但動物都不會減少;現在沒幾個原住民狩獵,動物卻少得可憐,可見問題不在原住民身上,所以他支持保留這些傳統。」

膽大包天,生吃山豬肝

最令林克孝印象深刻的是,在九十七年時,他和一群泰雅獵人帶少年上山傳承技巧及活動,晚上大家想加菜,很快一隻可憐的山羊就出現在火邊。但有人嫌山羊太大不好處理,五分鐘之後,另一隻山羌就被拖到眼前。缺少了魚,隨手可得的黃藤加上釣線及地上的小蟲,馬上一桌苦花就上桌。
部落耆老回憶,林克孝喝著苦花魚湯,覺得是在享用神賜的美味;再吃上一口用樹枝串起的烤山羌肉,已經覺得是撒旦在誘惑他了。
一位老獵人回憶,他們有次打到山豬,看到林克孝剛好下山,大家正在分享剛切下來的山豬肝,也順道叫他一起享受這人間美味。林克孝沾點鹽巴後一口下肚,當下直呼比日本海膽好吃,也讓泰雅當場折服。
藍天艷陽下的武塔部落,寧靜中卻開朗不起來,路上遇到的每位村民,只要一提到林克孝,一抹憂傷隨即染上眼眶。每個人的回答異常一致:「林先生是個你無法想像的好人,可不可以不要提了?我們要體諒他的家人。」
「林大哥對於泰雅歷史的投入,讓我們覺得很丟臉。我們常想,為什們是由一個漢人帶領我們去追尋泰雅的根?」村民說。

今年三月,林克孝帶著愛妻及一對兒女,率領著老少武塔村民,走了數個小時崎嶇山徑,前往舊武塔部落進行尋根之旅。村民形容,他用傳統竹簍背著女兒,手牽著兒子,帶領村民到日據時代時的舊部落,依照傳統古禮祭祀祖靈,讓許多老一輩村民感動得老淚縱橫,林克孝認為這就是他背負的責任。
武塔國小校長曹天民回憶去年六月的畢業典禮,林大哥來到學校,送給每位畢業生一本《找路》,還有一個日本進口的檯燈,他還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和畢業生說話,就是希望他們要重視泰雅文化傳承,不要忘記自己的根,更要小朋友多看書。」

雖死猶生,佑南澳子民
今年一月,全校只有三十五名學生的武塔國小合唱團,獲得全國合唱比賽特優,但計畫出國比賽時卻苦無經費,曹天民不得已向林克孝求援。隔幾天,林克孝不動聲色,邀請全部合唱團小朋友到台新金控總部表演,當天下著大雨,林克孝深怕孩子淋雨著涼,還與大批員工拿著傘,一個一個接送孩子進總部大門。
此外,林克孝原本計畫協助武塔社區發展協會,推動一項「遊學計畫」,結合社區所有人力,結合當地編織、串珠、人文歷史及狩獵技能,對外招攬遊客前往武塔體驗泰雅文化,除了活絡觀光外,更希望增加部落就業機會。
「林大哥不是只給我們魚吃,他更教大家怎麼釣魚。」林克孝從企業經營角度,多次參與企畫,並推出不少點子讓村民思考運用;只是計畫尚未實現,林克孝卻已不在。
林克孝惦記的還有一件事。韋文豪與一個記錄片製作團隊,已經拍攝完成《哈卡巴里斯》的記錄片,記錄韋家及老獵人前往舊部落「哈卡巴里斯」回家尋找祖先的過程,這些林克孝嘴裡的山上老師們尋根回家的過程,讓林克孝相當著迷,不但時時關切進度,更允諾提供資助,兩年拍攝期間更數度親自前往,為製作團隊打氣。
雖然韋文豪認為可以靠自己完成,而多次婉謝林克孝,但他也獻給林克孝一個小禮物,那就是下個月的首映會,林克孝原本預定是最重要的貴賓。
南澳人相信,林克孝就像沙韻一樣,其實還活在南澳山上某個角落,守護著南澳的子民。或許多年後,當地獵人、平地的熱血登山青年,會在山上看見矯捷奔馳的獵人林克孝的背影,哼唱著民謠,默默帶領他們找路回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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