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 巨大的工廠

  • 2011-08-22
  • 中國時報
  • 【?張經宏】

     如果我們的教育心靈無法擺脫工廠模式,說要升級,談何容易?至於環境升級,這個問題複雜多了,但如果每個公部門的成員願意睜開兩眼,從臉頰脖子被冷氣吹皺的辦公室裡走出來,他們會發現,外面的世界跟他們每日簽寫的公文、被屬下編排過的圖表簡報很不一樣。

     如果你搭高鐵過了台中站,往南或往北的十幾分鐘之內,除了一塊塊高樓群聚聳立的城市地景之外,你很容易就看見,大片大片稻田環繞的不是綠樹村舍,而是一座座幾百坪、甚至一列列上千坪的巨大廠房。

     不止台中,從南到北,這幾乎是西部平原最為明顯的地景特徵。它們有的大小與澳洲麥田裡冒出來的靈異圖像不相上下,可那些在發現頻道裡惹人驚疑的圖像只安靜地浮躺在地表,一段時間後,撒下的種子仍然結出飽滿的麥穗,土地還是那塊養育眾生的土地。

     而在我們眼前慣常出現的那些工廠,若查閱地籍資料,你會發現一本一本躺在地政單位鐵櫃裡生出蠹蟲的地籍圖上,一塊塊被標誌以農牧用地的肥美良田,曾幾何時,這裡那裡變出一片一片毒癬般巨大的鐵皮屋,跟住宅、農田比鄰而居,轟隆轟隆,喧囂不斷。

     它們正在擴張,用難以想像的速度往許多住家的後院挨近。甚至可以這樣說,工廠、土地重劃現象的興起,正好是城鄉地景變醜的開始。因為缺乏規範,放任工廠到處孳生搭建的結果,讓它製造出來的噪音、汙染跟我們的生活更為緊密地綰合、弊害相生,這類的新聞你我都不陌生。

     而政府部門沒有像某些有作為的國家,讓工作歸工作,生活歸生活,卻縱容它們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。一間不合法規的工廠只會使它的左右鄰居倒楣,但是上千間不合法規的工廠?這些到處散落於良田、海濱的巨大鐵皮屋棚,說明了甚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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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在台灣,四十歲以上的人,可能經歷過「家庭即工廠」,或親友在加工區上班的經驗。客廳擺一台縫紉機,晚上全家一邊看「保鑣」,一邊幫媽媽縫剪出來的娃娃鞋穿上鞋帶,編個蝴蝶結、排列整齊裝箱,等工廠派人過來取貨,五角、五角地攢存起來補貼家用。那是個大家都活得清苦、神經倉皇緊繃的年代。台灣之所以有今天,絕對少不了工廠。它們愈來愈多,愈蓋愈大。

     別小看這些鐵皮搭出來的廠房,如果你曾經走進去一探究竟,許多跨國公司的總部就設在屋棚底下某個特別裝潢的角落,世界各地都有分工廠,家裡的老大老二老三先送到美國加拿大讀書,然後一個個叫回來,分別派去坐鎮現場。

     學者們不斷論述鼓吹、即使在大學校園也難以嗅出端倪的「國際視野」,這裡倒搶先好幾步。除了把台灣的大片土地變出巨大的工廠,也把他們目光所及之處,用更快的速度搞成一個更大的工廠。東莞。印尼。柬埔寨。

     有些電視新聞會在報告氣象時,配上直升機高空俯瞰的地景畫面與悅耳的音樂,告訴我們這是「台灣之美」。某些推銷旅遊的公部門也愛找人拍攝這類的畫面製成海報月曆,企圖號召大家的感動,好像他們下班後全住在那樣的高度俯瞰人間。

     從那樣距離看到的台灣,誰都會動心,但除了台灣黑熊、雲豹,開直升機和登高山的遊客,絕大部分的人們並不活在那樣的高度。任何地景拉到那樣的高度,所有的醜陋髒污被處理成繽紛色塊的一小部分,怎麼看都美,那是上帝俯視人間的高度。因為那距離與地面是那樣遙遠,遠到想動腦筋在它身上賺一筆的腦袋都覺得划不來,遂使它保有原來的完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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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幾年前,有個經常旅行各地的作家在接受雜誌訪問時說:「台灣人的臉,很醜。」那或許是因為,他看到的是在工廠待久了的嘴臉。

     工廠裡的員工,在懂得修飾的文化人眼中,少了從容、禮儀,他們在生存的環境裡被磨練得粗放、不拘、阿莎力。即使到今天,許多台灣人的家庭仍然靠工廠庇蔭,養活一家老小。工廠裡傳遞感染的,是另一種文化體質。

     再怎麼手腳俐落的人,勞動過後都會一身髒污;站過生產線的人都能體會,從耗盡體力的工廠出來,整夜只剩下憊懶,生活的其他細節無暇他顧,於是因陋就簡、便宜行事,在無需用腦的狀態裡發呆、打電動、看電視,好「養足明天的氣力」(廣告不都這樣說?)愈能讓人快速發笑、情緒起反應的節目愈好。

     精力旺盛的仍有體力大聲講話,他們已經習慣在轟隆的機器聲裡扯開喉嚨,長期下來都紅臉粗脖子,需要更hi地休閒、吼喊,好翻床睡倒後再回來工廠,用尚能維持清醒的力氣,去操作轉盤、控制機台、踩踏沖床、駕駛山貓。這些,都需要足夠的專注。

     一個官員批公文、會議桌前儘可以打瞌睡,即使被鏡頭拍到,工廠裡的工人不行。隨便一個閃失,就切斷兩根指頭,輾去半個腳掌,被栓歪的螺絲打中鼻樑。一下班出了工廠,一個個眉目狼狽、倉皇四顧地噗噗騎車奔遠,他們很就忘記幾個小時下來反覆操作的節奏與速度,其實還在身上。因此離開工廠的路上,往往是交通事故頻繁之處。平常要加班、工作趕進度,好提高產能,連下班都要搶時間、飆高速,只為了早早離開「工廠」的氛圍。這一點,跟學校裡放出來的學生沒甚麼兩樣。

     而其他人的生活場域?藝人趕場、連續劇趕拍、政客趕攤、教學也要趕進度,把時間用到超鎊,時間就是金錢、分數、選票、籌碼,時間從來不是時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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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工廠的文化,其實已滲透到生活的各個層面,甚至形塑了台灣人的若干性格。以教育來說,一間學校能受到肯定,大家在乎的是它的「績效」。甚麼是「績效」?隨便找個人都可以講半天,這東西我們太熟悉了。

     在教學現場,我們一再強化學生們熟悉「生產線」這種環境模式,給學生安排進度反覆練習、定期檢驗,好讓他們考出好成績,學校、家長,整個社會都在意這個。這樣的訓練方式,用來栽培工廠的作業員或許適合,你不需想太多,只需熟練,甚至不用甚麼都熟練,所有你該學習的,有人會幫你條列準備。但請在一定時間完成。

     試問我們自己,可以忍受每天四五個小時反覆把講義資料填充進腦子裡?我們的學生能。這些從小被訓練出來的小孩,到了高中,他的書包裡沒幾本需要用腦好好思考的書。

     在台灣,工具書好賣。許多店招明明標的是「書店」,其實店裡除了一般的參考書,就剩下健身減肥、養貓餵狗、陽宅風水DIY其他類的參考書。名目五花八門,應考大全、解題錦囊、搶救大作戰等等。

     這類書的編法多半是這樣:這個章節給你口訣秘技、那個領域教你如何切入攻破,所有的重點幫你標紅字、加粗框。它們把本該你花時間摸索、咀嚼、思考的東西盡量弄得再簡單一些、好學習得快速一些。沒有誰想在這邊多浪費時間,學習的本身從來不是目的,它早被各種型塑成工具的思維給占據。這類的參考書,編得多像工廠的實習手冊。

     在辦公室,上次月考成績才剛出來,老師們陸陸續續嚷著「又要趕課」,許多早被格式化的腦子,很容易就對進度、績效這些東西敏感焦慮。試問:誰能在「趕」的狀態裡,可以好好思考、或創造出有利思考的氛圍?你很難想像一個在趕工的作業員,一邊操作機械,一邊還思索人生社會的意義吧。

     在那種環境,只需要會講笑話的電台和哼哼唱唱的流行歌。這類的老師也頗善於製作表格,把每日收攏過來的分數填入,Excel一按便弄出供家長、學生談論的排名與數據,像個稱職的品管員。如此一路教到退休,有的會風光數算手下出過多少法官醫生,此類的老師長期以來都是後進效法的典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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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如果我們的教育心靈無法擺脫工廠模式,說要升級,談何容易?至於環境升級,這個問題複雜多了,但如果每個公部門的成員願意睜開兩眼,從臉頰脖子被冷氣吹皺的辦公室裡走出來,他們會發現,外面的世界跟他們每日簽寫的公文、被屬下編排過的圖表簡報很不一樣,也不是把製造污染的產業移到別人國家,問題就不存在。當印尼附近海面凝聚暴風,吹過菲律賓的後門,不代表台灣就能躲得過。

     在整個生活習性沒有徹底改變之前,不斷建造開發、算計土地利益,努力在它身上擠出經濟價值,好填補不知從哪裡冒出的強大慾望,有這種思維的生物,它的未來還真是堪憂,怎麼好意思侈言「拯救地球」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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